我以為我已經好起來了,意思是,⾯對過去能⼼如⽌⽔。確實,當初的經驗不再能夠定義我,好比燎原的野⽕催出芽。然⽽重新審視過往,我終究認為受挫康癒的路途仰賴著幸運,置死地⽽後⽣哲學並不適⽤於每個⼈。為了當時無能有意識、好好表達的⾃⼰、為了遭遇類似經驗⽽感到困惑甚至⾃責的⼈、為了潛在的有可能受到相同對待的⼈,我想我不該把⼼如⽌⽔當作⽬標,也做不到。

所以願意書寫經驗。為的不是把誰驅逐,⽽是⾸先讓性騷擾被坦然的看⾒,不再僥倖、託辭地閃躲。對,性騷擾。我花了七八年的時間才把這份經驗與這個名詞建⽴起關聯,在這之前,儘管我深深感到「受傷」,仍不明⽩這個詞彙帶有的重量,畢竟這種傷害不是⾁眼可⾒的。

與⼩胖認識的機緣是社運圈(2014),在接觸到反媒體壟斷運動後,我在學校組織學⽣社群,希望促進⾼中⽣對社會議題的興趣與討論,為了獲取知識資源,我們與中部社運圈、經營地⽅培⼒的學長姐們漸漸有了連結。於我⽽⾔,⼩胖的身分和其他學長姊沒什麼不同,會在不同議題上進⾏討論、提供辦活動的想法,也會關⼼我們的情況,這也是做組織⼯作的⼀環,因此我對他們抱持的態度就是敬重、信任與感謝。幾次凌晨掛網得到問候、偶爾詢問需不需要學業上的幫助或出⾨⾛⾛,都保持在友好的來往中。

關係變得幽微,是⾼三到⼤學那段期間(2015)。當時伴隨升學壓⼒、對未來的迷惘與情感關係的挫折,我深陷於⾃我價值的焦慮中,⽽他以科系、課程選擇的建議開啟了話題,除了分享⼤學經驗,也試著與那份虛無、絕望感對話。訊息往返幾次後他說要打電話給我,我對他⼈的⼼理安全距離相當遙遠,既沒什麼親近信賴的朋友,也無法與⼀般朋友講上電話、覺得彆扭,更況是實際接觸次數相當少的學長。起先我以⾃⼰狀太不佳為由、怕說⼀說潰堤⽽拒絕,然⽽他還是⿎勵我把想法說出來。印象中這樣的來電也許是兩三次,說到⼀些事情上我會不由⾃主地哭(幾年後我才確知當時有憂鬱症的狀況),然後他安慰我,掛上電話後我⽤訊息和他道謝。

「我也是寂寞啊,所以跟妳聊聊蠻開⼼的,哈哈」。

對於他開始向我表達⾃身寂寞這件事,我頗困惑,當時的他有女朋友,在社運圈或網路社群上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很親密,雖然與對⽅不太熟,但幾⾯之緣與⽿聞都在我⼼中留下很好的印象︔也因為我有喜歡的⼈、他也知道,我對彼此的關係完全沒有任何曖昧、超出友誼的想法︔⾯對這份寂寞,我只是轉以談及其他話題回應,淡化這份不確定感,也對他反覆的出⾨邀約表⽰有其他安排。

憂鬱每況愈下,我會在社群上書寫⼀些⿊暗的念頭、對⾃⼰的否定,他回應的是進⼀步的⾃⽩,「像我也覺得⾃⼰很糟,即便有女朋友,還是會幻想跟其他女性有更多接觸」,我仍以為他是在互信的基礎下安慰過度⾃貶的我。我告訴他,我並沒有想要好起來的渴望,只是想要沈溺於傷悲之中,⽽他的回應是⿎勵我發掘⾃⼰的慾望,靠慾望⽀撐度⽇,儘管是墮落的慾望,以他⾃身為例,縱慾的經驗。⼀點不明⽩的話題為何轉折至此,然後被提問「妳到現在還沒有跟⼈做愛過嗎︖」。

回想起來,應對那種令⼈啼笑皆非的句⼦,我對內⼼的不適感不願多想,天真以為這是誠懇、可以信賴的對話關係、他是在幫助我探索⾃⼰,也許才讓他繼續陶醉於⾃⼰的修辭與慾望。

「妳有想追的對象嗎?」

:有喜歡的對象,但我的喜歡就是好好的與對⽅保持距離,因為曾經以為很靠近的關係都在最靠近的時候就撤退了

「所以問題還是在妳不太有辦法插入,去讓關係之間有插入這件事情」

「呃呃,或者應該說更快速地關係急速靠近」

:我⼀個⼈過得很糟也沒關係,常常還是會覺得為什麼不乾脆去死呢?

「那至少得先做完愛再去死啊」

好荒謬。為什麼當我在表達⾃我厭棄、身處墜落邊緣的時候,得到的是這樣的回應。我終究還是迷迷糊糊的吞下這些怪異感,強調⾃⼰的無欲求。

:我是連⾃殺都會搞砸的⼈,到最後也只是在麻煩別⼈,還是把⾃⼰撐著,過好過壞隨便,盡量不要造成別⼈的困擾。

「我覺得可以依賴⼀些⼈際關係,讓⾃⼰在死亡的邊緣被拯救,無論是所謂的友情親情愛情或者情慾關係」

:我沒有耶,就是想死的時候想到什麼會打消念頭的東西。

「呃呃,這樣講雖然比較直⽩,但因為妳有時候話比較模糊,我就只能⽤比較低俗的話來簡易的講,這樣比較好懂,反正我覺得⼈活著依賴的是各式各樣的慾望,⽽妳好像都比較少⼀點,或許能撐過也能找到⼀些⽅向,但現階段如果困難或者怎樣,我覺得試圖讓⾃⼰有些依賴的東西,去短暫地克服不是壞事」

:嗯嗯,不會低俗啊。嗯嗯謝謝。

「不會,我只是透過跟妳談話去順道抒發慾望罷了,哈哈哈,⼈都沒辦法太偉⼤,只能這樣不太好的活著」

為什麼我要說謝謝呢︖因為我不知道他。不知道他說的話代表的意涵。不知道「做完愛再去死」是情慾的邀約。不知道他所謂的慾望。當時的我想的是愛,對⼀個⼈純然欣賞、喜歡的⼼情,與愛的失落,還有連帶的⾃我的下墜。我不懂也沒有把性慾放在⼼上。只是我沒有想到,那是多麽⾚裸裸的意淫。

我確實對那句話耿耿於懷、也對他時不時的關⼼與邀約繼續困惑、打發著。後來有⼀次他又問起我的近況,我表⽰我沒辦法積極的與⼈建⽴關係,⽽他回問「想不想認識⾃⼰」,直到那次對談,我才終於明⽩這些疑惑的指向。

他說,之所以和我聊這麼晚,除了睡不著,更主要來⾃於內⼼的慾望,「想做愛想胡思亂想,但在現實的表現上來說,就變成了我們這樣好像看似⼀個我要安慰妳的對話過程」,「我當然能採取⼀個正向思考,繼續認為⾃⼰就只是想要協助妳,⽽去忽略任何的意涵,但⼈跟⼈的互動之間,總是複雜地許多⾯向交錯,對妳的慾望也還是存在,⼈⼀點都不誠懇,卻也非常誠懇」。

五雷轟頂的當下,我連結起先前那些導向奇怪境地的對談——為什麼關⼼我,關⼼憂鬱想⾃殺的我︖因為性慾,因為想跟我做愛。儘管他也許不⾒得他的起⼼動念唯獨如此,我再也沒辦法將這份關⼼視為希願我過得好的善意。我問為什麼要說「做完愛再去死」那種話,「畢竟那是⼀種⼈的穿透吧,突然可以感受⼈與⼈好像被連在⼀起的感覺,但後來卻又得⾯臨現實關係上的疏離」。

「我猜想,猜想可以教妳/ 如何烘烤低溫的靈魂/ 像是坑坑疤疤的泥沼撐住/髒濘的⾬⽔/或許能軟爛的⼀起沉淪或虛妄救贖」